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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燕往飞(上)

笑一笑,十年少。

 

大暑一候,腐草化萤。圆明园活计处副掌库李连栋偷盗纵火事发,龙颜震怒。

“夫太监者,乡野愚民尔,至微极贱。得入宫闱,叨赐品秩,已属非分隆恩。岂料彼等小人,竟敢觊觎天家内造,屡次盗出,私相售卖。继而纵火焚库,以图湮灭证据。可耻可憎!务须加意查办,杜绝根株。”

弘历端坐在御案后的宝座上,左手的累金盘五龙嵌孔雀石盾戒将屏围的祥云纹生生划出几道刻痕。他抽手将敬事房递来的折子甩到地下,怒极反笑地勾唇道:

“此人尚有同谋乎?”

李玉站在下首,闻言急忙答道:

“据敬事房所报,司库太监王奇素知李连栋所为,只因胆小怕事,恐事露株连,故而隐瞒至今。复有首领太监尹玉凤,罔受皇恩,玩忽职守,自忖库存杂多,纷失数件,亦非大事。故而未曾上报。”

“‘胆小怕事’、‘玩忽职守’?哼,园子里倒真是养的好奴才!李玉,传朕旨意:太监李连栋罪无可恕,着慎刑司即行正法。伊父母兄弟发往黑龙江给披甲人为奴。至于王、尹等人,亦一并发配黑龙江,终身为奴,不得回返。”

李玉应诺,顿了一顿,又碎步上前轻声道:

“皇上……”

“怎么?还有事么?”

弘历抬头,双眉蹙起,一脸不悦。

李玉咧开嘴,苦哈哈地笑了一下。似是踌躇难言地看向皇帝。

“有话就说。什么时候你也变得如此吞吞吐吐起来?”

“奴才有罪!”

弘历话音未落,李玉猛地直挺挺跪下来,震得脚下金砖咚地一响。养心殿总管太监膝行几步挨近御案,五官皱起,眉眼皆挤作了一团。未等皇帝再行发问,便垂首奏道:

“皇上,敬事房呈上来的折子里还有一事未提。”

“什么?”

弘历愣住,旋即怒意又起。

“你给朕说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嗻。据敬事房太监说,审讯李连栋时,还问出些许隐情。只是涉及内廷,因而未敢擅留文字。”

“‘涉及内廷’?”

弘历慢慢站起身来,冷然看向李玉。

“什么意思?”

“李连栋供认说,盗卖内造物品必有宫中太监接应。不仅是卖出,还会应需买入……”

“‘应需、买入’?”

李玉盯着皇帝的青缎云头靴,但见金线勾勒的如意云头晃了几晃。却是弘历脑中急转,正在思索。

“为何要买?何人所需?”

“据说是宫中贵人……想私下购置些东西。因不便出宫,才托人相询。几经辗转便问到了李连栋处。”

“……如此说来,这‘贵人’竟是那太监的旧识?”

“哎呦皇上,话可不好这么说!”

李玉忽然拔高嗓音,双手直摆。被弘历瞪了一眼后,复又低下头去,只嘴里还分辨道:

“宫里的贵人哪儿知道宫外园里的事儿。恐怕只是命贴身内监设法买来。内廷太监之间却又相互托询,这才找到了李连栋…”

“若是寻常物件,直命造办处做来便可,又何须辗转去向市井采买。定是阴私腌臜之物,才需如此偷偷摸摸。若要彻查下去,这所谓‘贵人’定然也难逃其咎。敬事房担心事情闹大,才不敢付诸文字。是也不是?”

“……皇上圣明。”

“既如此,这些宫外之物必已流入内廷了?”

“……是。李连栋供认说月初方才送入宫内。”

“好、好。这些狗奴才,越发大胆了。朕再问你,到底是何物事,可已审讯明白了?”

“……………………这…………”

“说。”

李玉犹豫再三,终是以头抢地,抖着嗓子细声道:

“说是……些…………景东人事……”

暖阁内一片沉寂,甚至连呼吸声都闻听不到。李玉小心翼翼地缩颈抬头,却见皇帝头顶青筋绽起,嘴角抽搐,双眸中又是不信,又是愤怒。半晌,弘历咬着牙根,邪邪笑道:

“有趣,真是有趣。说吧,是哪个‘贵人’?”

“皇上,这……”

“说啊。你遮遮掩掩老半天,不就是等着朕开口问你这句话吗?说!”

李玉瞥着被皇上紧抓在手里的茶盏,闭了闭眼:

“回皇上话,说是…………延禧宫。”

啪啦一声脆响,胎裂音齑。黄地粉彩缠枝宝相花三才盏身首异处,登时碎成数片。

 

 

“哎呀,寿康宫这香可真是别致,臣妾今日可算是见识到了!”

太后将视线从身侧的牙雕尊式炉上移开,缓缓瞧向坐在下首右侧的舒妃。

“你又来调侃我。这华盖香还是前次你拿来的,怎么今儿就说别致了?”

“唉,那自然是太后宫中庄重宁和,这千佛宝龛正配这华盖香,才让人觉得心旷神怡。就算在臣妾那里熏上,只怕也是暴殄天物呢!”

纳兰淳雪穿一件姜黄地月季花暗纹芝麻纱袍,自袍裾向上散绣着翩翩彩蝶,复又透出内里杏红衬袍上的石竹纹,好一副娇俏模样。

坐在对面的皇后微微一笑,珠石累丝护甲轻拂过前襟扣上的碧玺十八子,在黛色实地纱袍上荡起一抹涟漪。她用帕子掩住唇角,面上一派悠闲气度。

“舒妃可越发会说话了。保不齐太后何时就讨了你去作个护法天女呢。”

“阿弥陀佛,借皇后娘娘吉言。若是真有那么一天,可是臣妾我的福分了。”

挨着舒妃的庆嫔只管含笑点头,发髻间的玉石点翠步摇微微打颤,看似左摇右晃,实则本心坚固,像极了她的为人。

太后眯着双目打量过一众内廷红粉,慈眉善目地笑道:

“今天你们倒来的整齐。怎么,想和我这老太婆谈佛论道么?”

“哎呀呀,太后您可别拿臣妾们取笑了。我们哪敢在您面前妄谈佛法呀!还不是近来宫里园内太监犯事,传了好些子虚乌有的谣言出来,我们听着后怕,才想着跟您说道说道嘛!”

“哦?既是子虚乌有,那便并非实事。又有什么可怕的呢?”

庆嫔抢在另两人之前重重点头,赞同道:

“太后说得是。嫔妾也觉得那些谣言实在匪夷所思,固非实情。不值得深究…”

“哎你这说的什么话!怎么就不值得深究了?”

皇后微微叹了口气,正过衣襟,侧身朝向太后。微微低首进言道:

“并不敢隐瞒太后,实是那谣言涉及内廷,臣妾等商议过后,总觉不妥,却又不知应当如何处置,这才来太后处乞请赐教。”

“‘涉及内廷’?”

太后皱了皱眉,复又问道:

“你且说来我听。”

“是。这谣言自内务府传出,说是那纵火太监不仅私自向民间倒卖圆明园中的内造之物,还勾结宫中内监,向内廷运送坊间物事。既然有供,必然有需。内廷之中,恐怕有人私自购置民间之物。只是此事已由皇上亲自过问,也定了刑罚。臣妾不好多加问询。因此才想向太后讨教……”

“这么说,你是想我去当面问询皇帝喽?”

太后笑容未改,声音却倏地冷了下来。她抬手扶了扶鬓边的宝石花钗,缓声道:

“我却不知,自己在皇帝那里倒还留了几分面子呢?”

皇后闻言一窒,还来不及开口,便听门外传来一道低沉嗓音。

“太后在朕这里,无论何时都是有面子的。”

说话间门帘挑开,弘历抬步走了进来。

众妃嫔连忙起身行礼。皇帝摆手示意,径直行到太后面前见过礼,方才转过身来看向一众女眷。

“你们今天来的倒齐,可是有事要和太后商议么?”

皇后满面微笑,恭谨答道:

“只是相约一同来给太后请安罢了,并没有什么事情。”

“哦,约好了一起请安?”

弘历垂目,食指下意识摩挲起玉石扳指。半晌,方自言自语似地道:

“就你们几个?”

皇后笑颜瞬息凝结,舒妃迟了半息也一脸愤愤。只有庆嫔在后面咬了咬唇,小心翼翼地回了一句:

“璎珞……令妃说她身体不适,晚些时候再……”

“舒妃,庆嫔,咱们已经叨扰太后好半天了,既然皇上来了,臣妾等就先告退了。”

出了寿康宫宫门,纳兰淳雪绞着帕子,恨恨道:

“可恶!枉费我还指望皇后能跟太后搭上几句话,借机好生磋磨下魏璎珞——”

陆晚晚秀眉皱起,赶忙侧首看了眼身后的仪仗,紧赶几步扯了扯舒妃的袖子,低声劝道:

“纳兰姐姐,这话可说不得……”

“怎么说不得了?我真是没想到,原来皇后也是个没用的。到头来连令妃的名字都没说出来!”

陆晚晚一脸为难,只好再劝道:

“纳兰姐姐…现下令妃怀着身孕,近来也没和…诸宫争宠,你何必这么生气呢?”

“哎呦喂,也就你才这么傻呆呆地念她的好。你看看养心殿镇日里送去的那一箱箱的赏赐,一日一回都嫌不够。就前天,上午我才见内务府的主事领着一队太监带着东西进了延禧宫,到下午去养心殿等着传唤,又见李玉那小徒弟捧着个托盘急匆匆就往外跑。问了一句你猜人家怎么说?”

“怎……怎么说?”

“人家说了:‘万岁爷让奴才把晚膳用过的糖醋樱桃肉给延禧宫端过去。娘娘恕罪,奴才这就得走了,不然菜凉了皇上又要生气!’你听听,你听听!”

纳兰淳雪越说越气,摊开双手,边走边道:

“我看呀,魏璎珞就是故意找咱们不痛快!不就是之前顺嫔得意的时候咱们去说过两句话,她就没完没了不肯罢休。就算现在不能侍寝,她也要恶心恶心我!”

“……嗯,纳兰姐姐,我觉得璎珞她……不知道这事吧…”

“切,你还帮她说话?!你还看不出来?她这是复宠以后在给各宫施威呢!人家面儿都不露一下,就把大伙给镇住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可是…璎珞前阵子不是险些小产吗?皇上大约是后怕……担心,才每日里着人探问。把叶太医调进御药房,在乾清宫值守,也是为着以防万一……”

“哎哎哎,你这话怎么还一套一套的?为了令妃一个人,就把太医院的人往御药房里塞。连休沐都给停了,就让他专门负责令妃一人的安胎事宜。咱们入宫以后,你见哪宫娘娘有过这等优待?”

“纳兰姐姐,我不会说话,你别生气呀…只是你看,皇上也没亲自去看璎珞,这不还是……”

“说这话你不觉得耳根疼呀?就是这不见面还在心里记挂才最招人恨呢!普通的赏赐恩宠算得了什么?这东西六宫又有哪个没领受过?最是这嘴上不说面上不显心里却一刻不忘,那才是云泥之别,天悬地隔。任咱们如何努力,也是……”

“……那你为何还要撺掇皇后去和太后寻事呢?”

“哼!”

舒妃朝天翻了个白眼,满不在乎地向后一摆手:

“就算我比不过她,但总归能让她一时不痛快吧。”

那边厢皇后乘了步舆,仪驾香炉凤伞前导,朝承乾宫缓步而行。随侍一旁的大宫女珍儿瞧主子面色沉沉,便小声问道:

“娘娘,太后那里……”

皇后摇了摇头,微微叹了口气:

“本宫不会为这些小事烦心。我只是有些后悔……”

“后悔?”

“后悔……当初或许不该由着她一径做大…”

“……您是说令妃?”

皇后顿了半晌,终复扯起一抹苦笑。

“看样子,现在莫说本宫,就算是太后,恐怕都拿她毫无办法了。”

“……娘娘,若果真如此,您又何必与太后提起私相买卖一事?您明明也看出来,舒妃来找您根本就是撺掇!”

“本宫是皇后,事关内廷,不得不奏。”

珍儿闻言想了想,又开口宽慰道:

“娘娘您想,太后就算拿令妃没辙,但经过此事,心里总会存了芥蒂…”

“呵,你以为太后对令妃的芥蒂会起于此事?莫说她二人是否真有嫌隙尚不可知,即便是有,太后对本宫都能做得如此无可指摘,难道令妃与她的芥蒂还能大过本宫不成?何况皇上……圣意如此,后宫的谣言又算得了什么呢?”

寿康宫内,刘姑姑撤了方才妃嫔们用过的粉彩花卉小盏,给皇帝端了琉璃地描金云蝠三才碗来。太后见状调侃道:

“方才我们吃的三仙饮可不合你用。你还是吃平素用惯了的茶吧。”

皇帝闻言也笑着回道:

“朕在太后这里哪有什么用不惯的东西。倒是这几日暑气弥重,您身上可觉得还好?”

“我倒没有什么不适。皇帝之前送来的葵黄纱扇甚是合用,每日坐在这里念经礼佛,都觉得身畔清清凉凉的。”

正说话间,外面伺候的宫女挑帘进来,对刘姑姑低声说了几句话。刘姑姑复又朝太后躬身奏道:

“令妃娘娘来给太后请安了。”

太后闻言一怔,眼角余光却瞄到坐在一旁的皇帝神色骤变,方才的从容笑意早已消失无踪,双眸中只余紧张,还透着微许期待。靠在座椅上的背脊斜斜前倾,两手也抓在了侧扶之上。

太后蹙起眉心,想了想,朝刘姑姑递了个眼色。便做出一副心有不豫的样子,沉声道:

“叫她进来吧。”

绾色地松寿纹蕉纱门帘左右挑起,魏璎珞袅娜步入殿内。

弘历凝目看去,见她竟穿着一件月白色水波暗纹的亮地纱袍,自前襟珍珠领扣处漫撒下数条绣银丝柳枝,从身前披到背后。内里的黛蓝地醒骨纱衬袍上单绣一只飞燕,于罩袍掩映下穿梭于嫩柳清波之间。璎珞进得殿内,忽见皇帝坐在一旁,整个人登时愣住。好半晌才强自扯回目光,只管径直向前,屈膝向太后缓缓跪下身去。站在太后身侧的刘姑姑分明瞧见,顷刻间皇帝已是半起身形,眼见就要伸手搀扶。待令妃平安拜倒后,才慢慢坐回椅上。

弘历小心翼翼地看着璎珞,唯恐她身形不稳。却在无意间又瞥到那坠在两胁之下的青玉鸳鸯佩,尖喙中各衔一脉蚌肉白的翠羽缂丝长绦,直垂到地上。象牙白缎绣贝锦纹鞋藏于深色纱袍之下,元宝底上一圈的贴花彩藻。

待她垂首行礼,又可见那横挽在乌发之间的白玉镶珊瑚并蒂莲扁方。旗头两侧的银鎏金点翠蜻蛉串珠流苏轻巧落下,正搭在瘦削肩头。

太后坐在上首,将皇帝的神情瞧得明明白白,只是面上不显,独对着璎珞做出一副懒于理睬的模样。弘历见状,复又忐忑起来,禁不住伸手摸向头顶,掌心攥起,手指间来回摩挲着。

刘姑姑在旁看着,终是将璎珞搀扶起来,一边对太后言道:

“令妃娘娘如今怀有身孕,久跪恐怕易生不适,还是先扶起来吧。”

太后见皇帝明显松了口气,微一撇嘴,故作不快道:

“穿着亮地纱就跑到我这里来请安?我看她哪里是身体不适,只怕是舒服过头了吧。”

璎珞闻言睁大了双眸,低头看了看身上,又歪着头想了好一会,才慢吞吞告罪道:

“臣妾……来得晚了,没顾上换衣服。太后面前失仪,是臣妾的罪过。”

说着,便又要俯身去拜。

太后瞧弘历一脸焦急,心下暗暗摇头,只好挥挥手,先把璎珞支出去。

“我这里用不着你每天来看,你自己宫里的人呢?怎么也不见带来?今日皇后等人已来请过安,我乏了。你且退下吧。”

璎珞闻言轻轻点头,一面回道:

“臣妾的宫女在外面候着……那臣妾就先告退了,明日再来给太后请安。”

边说边向刘姑姑点点头,慢慢回过身去。太后抬目看向她背影,却正巧瞥见璎珞长睫扇动,竟明晃晃地冲着皇帝就是一记眼刀。

直到璎珞足音远去,弘历仍旧一径朝着门帘眺望。太后故意咳了两声,才勉强将皇帝的目光拉扯回来。

“皇帝可是看上我这里的蕉纱帐子了?那松寿绣纹倒委实不错。”

弘历有些尴尬地笑了笑,顺势答道:

“前两日江宁府恰巧送了些纹样新巧的纳纱料子来。太后若喜欢,朕这就命人去取。”

太后摆摆手,笑着道:

“这倒不着急。只是今年去园子避暑的事也该开始准备了吧?”

提到圆明园,皇帝便有些犹豫。他想了想,对太后道:

“其实早该奉太后驾入园了。只是近来园子里走水,现下还在修缮…”

“皇帝说的可是园中太监偷盗纵火一事?”

此言一出,弘历的面色募地沉了下来。他皱起眉宇,淡淡问道:

“太后这话……却是听谁说起?”

“方才皇后她们过来请安时曾略微谈起。”

皇帝默然。过了半晌,方点头道:

“原来如此。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并不值得太后挂怀。”

“哦?可我却听说那犯事太监着实胆大,竟与内廷太监相互勾结,私携市井之物入宫售卖。若真属实,可必得早日查清,方得安内廷人心。”

不等弘历张口,太后又眯起双目,将精光藏于眼睑之下,轻声言道:

“更何况令妃如今身怀有孕,最需安心静养。若出了什么意外,岂非空劳皇帝关心么?”

弘历抿唇一笑,起身行礼道:

“太后说的是,朕自会妥善处置。待园中准备停当,便迎太后入园避暑。今日就先告退了。”

刘姑姑望着皇帝的背影,有些疑惑地向太后道:

“您明知道皇上最忌讳后宫言及外朝之事,却又为何……”

太后悠然拾起一旁的翡翠珠串,边数边道:

“若论这件事,皇帝可迁怒不到我身上。皇后既然说与我知,就是想让我当面与皇帝对质。”

“这……照您的意思,皇上这是生上皇后的气了?”

“呵呵,他生谁的气我可管不着。说到生气,我的气可还没消呢。”

“可就算您埋汰令妃……看皇上的样子,恐怕也没什么用吧。”

太后闻言,却是眸光一闪:

“谁说我埋汰她了?”

“可您刚才不是……”

“你又不是没看见他俩刚才那副模样。唉,当着我的面尚且如此,无怪乎后宫妃嫔坐立不安,都找上门来要我做主了。”

“您是说……”

“要说埋汰,我还更埋汰皇帝呢!你看看他那眼神,简直魂儿都给勾走了。我算是想明白了,顺嫔一事要不是有他纵容,我也不会被那小丫头片子诓得那么惨。冤有头,债有主,若说他二人合伙诓我,主谋是谁,恐怕还有得商议呢!”

“那您话里话外暗示皇上令妃和私下买卖市井物事有所牵连……”

“哼哼,难道只许皇帝诓我,还不许我还回去了?就算令妃真与此事有涉,内廷事务,如何处置也皆在他一念之间。虽然不知他们俩玩得什么小心思,总归是小儿女那点拉扯算计,我是不屑去管的。这次且推皇帝一把,激他一激,让他赶紧去找那丫头把事情说开也就罢了。不然咱们这寿康宫的门槛,恐怕都要被那些个莺莺燕燕给踩塌喽。”

太后掩唇一笑,抬头冲刘姑姑狡黠地眨了下眼:

“你只管去收拾入园的东西。我看过不了两天,咱们就可以搬过去避暑了。”

二更刚过,延禧宫的总管太监小全子便被德胜带进了养心殿。甫进东暖阁,便见皇帝坐在软塌上,李玉执麈尾侍立一旁。靠门口还站着两名高大内监。小全子见是这般阵仗,倒也不慌,只麻利下跪,口中道“奴才叩见皇上!”

弘历也不让他起身,只冷冷问道:

“朕懒得审你。自己交待。”

“皇上……要审奴才什么?”

弘历万没料到小全子竟然还敢搪塞,登时愣住了。李玉在旁倒是机警,当即便抬起一脚,代皇帝踢了过去。

“大胆!事到如今还想隐瞒?”

小全子“哎呦”一声,顺势斜趴在地。他撑起胆色抬头看了眼皇帝,又急忙低头回道:

“皇上明鉴!奴才哪有隐瞒的胆子!只是……不知皇上问的是哪一件?”

弘历被他气笑了,随手朝对方虚点了点,一字一顿地道:

“看来你知道的还不少啊。那就一桩一件,都给朕招上来。”

“嗻。”

小全子得了圣命,复又跪正身形,这才开口道:

“两月前主子险些小产,皇上急传叶太医看诊,好容易稳住了胎象。娘娘自己也是后怕,足足将养了两旬之久,才敢起身走动…”

说到此处,他特地看了眼皇帝,复又续道,

“谁知从那时起,皇上就再没来过延禧宫。主子起初以为皇上在忙,后来又想大约是自己的牌子早被撤下去了。然而就算如此,也还盼着皇上哪日若有闲暇,总会过来看看吧。谁知……”

李玉听着不像,便偷眼去瞧皇帝。却见弘历眼神游移,数次张嘴,终是说不出话来。

“这些话主子自然不会和奴才说,只是每日都特特整了容装,坐在明间里候着。本来若以主子的性子,直接来寻皇上也是自然。可这次却…奴才也和珍珠商量过,道是娘娘怀着身孕,思绪自然不似往常。叶太医说,这孕中女子心思细腻,更需细心照料……”

“朕……每日都差人送东西过去的。”

一听弘历这分辨似的话,小全子登时来了劲。他一脸无奈地看向皇帝,急急诉苦道:

“哎呦皇上您可不知道,要没这东西倒也罢了,主子一看见那些个赏赐眼泪就跟不要钱似地往下掉呀!劝都劝不住。奴才和珍珠都怕了每日内务府……和养心殿的公公了。刚开始主子还强颜欢笑,可后来总也不见皇上来,慢慢地主子一看见赏赐就哭,再后来看见叶太医也哭,这两日见着赐菜都开始掉眼泪了。真不是奴才夸大其词,实在是空有恩赏反更伤人,若是这般温水煮青蛙,倒不如快刀斩乱麻,一了百——”

“放肆!朕与令妃之事岂容你这奴才妄加揣测!”

“奴才罪该万死!只是……”

小全子顿了顿,见皇帝并未截断话头,暗自咬牙,深吸一口气直续下去:

“只是圣驾久已不至,主子又不肯来养心殿问个明白。这日子一长,自然就容易想歪……”

“……想歪?”

“正是。一月之前,娘娘忽然唤过珍珠和奴才,吩咐说要买些东西……”

话音未落,只听咣当一声。李玉、小全子并及德胜六只眼睛尽数瞧向皇帝,却见弘历左手正抓着炕案上的影青玲珑瓷盖碗,那清脆声响怕是碗身陡碰茶托发出的。李玉嘴唇蠕动了两下,到底没敢出声提醒茶水尚烫。

“奴才起先也没在意,想着主子若是需要什么,直接去造办处置办即可。可主子却说这东西不好知会造办处。珍珠于是又劝,德胜公公近来每日都要到延禧宫里来一趟两趟,就算是什么稀奇玩意,说上一声,不出几日也就送过来了。结果娘娘她……”

“她如何?”

饶是小全子圆滑机灵,说到此处,也迟疑起来。听闻皇帝催促,这才回道:

“娘娘……冷冷一笑,说…倒正是个稀奇玩意,可就是不能让……养心殿知道。”

又是咣当一声响。小全子只做没听见,口齿清晰地说道:

“出来后珍珠和奴才合计,娘娘怕是想左了。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主子说什么便是什么,总也要想法子把事情做好……”

“为什么不来告诉朕?”

“主子不让啊!主子说‘豹死留皮,人死留名’,咱们不能让人看不起……”

“简直胡闹,都是些什么粗鄙俚语!”

小全子低着头,心下腹诽您在这儿骂我又有何用,倒不知李玉德胜也是一般心思。弘历忍了又忍,好歹将怒意压下半分,便又沉声开口道:

“那她意欲何为?”

“娘娘说……‘既如此,我也不能委屈自己’……”

碰地一声,皇帝将盖碗重重砸在茶托之上。

“——‘委屈’?”

“正是……娘娘拿了银子出来,命奴才想法去将东西买回来……”

“她哪儿来的钱?”

“就是娘娘在圆明园侍奉太后那三年攒下来的宫份呀。皇上您不也没扣么……就这么一直存着,主子发话珍珠就去给领出来了……”

李玉在旁一面听着,一面辛苦忍着笑意。他悄悄抬头去看皇帝,却惊见对面的德胜以手掩唇,竟是已然掌不住就要笑出来了。赶忙瞪了徒弟一眼,要他收敛则个,李玉耳边复又传来咔咔轻响,却是弘历将碗盖一下下朝茶碗上砸的声音。

“好、好…她脑袋转得倒快。东西呢?”

小全子闻言一窒,好半晌方才小声答道:

“…………在、在延禧宫里。”

“去取过来。”

“皇上!主子现下怕已经安置了!”

“德胜。”

“奴才在!”

“你一个人去。勿要惊扰令妃,把东西取过来。”

“嗻。”

李玉心说不好,却又无法开口劝阻。一时间暖阁里只余西洋座钟指针移动的轻响,和着帝王手里盖碗敲击声此起彼伏。

约莫两刻过后,德胜气喘吁吁地端着件物事跑了进来,李玉抬眼一看,心下咯噔一声,只恨这徒弟毫无长进,捧着如此私密之物,竟不知罩上块包布。小全子闻得脚步声响,也侧脸抬头去看,一见之下忍不住“嘶”地倒抽一口凉气,猛垂下头,再不敢瞧上一眼。

德胜一脸细汗,浑不知大祸将近,只顾着将东西放到炕案之上。弘历凝目看去,脸色当场便沉了下来。

却见案几上放着一方戗金合子。合盖上金彩焕然,刀笔勾勒出一副美人出浴图。那女子斜绾坠马髻,满面醉态,只着一枚抹胸,半披在肩上的轻纱垂落下来,似掩非掩地露出赤足。最是那胸前一双雪团,直要从轻薄布料中跳脱而出,丰腴上几多抓痕,特特用金丝裱了出来。

皇帝抓过合盖,手背上青筋突显。翻开盖子,但见里侧还雕着一行金字,道是“凝脂恩泽,出浴新承。”弘历忍着气,又去看那合里,却是空空如也,只余一块书写得密密麻麻的绸缎。他扔下盖子,扯过布料,便看到合底一张纸笺。取过细瞧,暗纹却是一枚木瓜,配着数行蝇头小楷:昔有《玉妃太真传》者,秘传安禄山以木瓜掷杨妃事。想闺房之中,风月寄情,若逢微醺,欲尽春兴,却苦无知交,难堪独饮。莫若有此奇巧珍玩,既守闺阁门户贵重,又抒行乐卧游幽情。岂非香闺之密友,嫁奁之珍藏。

弘历读到此处,已是恼得脸色发青。再去看那绸上文字,入眼便是“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九个大字,登时把皇帝气得手指发颤,只咬牙切齿地向小全子道:

“东西呢?”

“……啊?”

“朕问你,里面的东西呢?!”

“………………这……奴才也…………大约是……主子拿出去了?………………”

咔嚓一声脆响,众人目光到处,只见盖碗茶盏已被皇帝生生捏碎。弘历将手上鲜血往衣衫上胡乱一抹,在李玉的惊呼声中疾步向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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