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佛炉烟 第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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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他山之石 雀台旧瓦

 

“又无量寿佛其道场树,高四百万里…”

人声嘈杂,拂乱了满室袅然檀香。

“其本周围五千由旬,枝叶四布二十万里…”

璎珞躺在床上,只觉气血翻涌,口鼻间却已难继喘息。

“一切众宝自然合成。以月光摩尼持海轮宝…”

宫人惶惑的低语自远及近,密密匝匝仿若绳索,独将她围拢当中。窗外燕鸣啾啾,却原来元鸟已至,只是她怕已难见今岁草木复萌了。

“众宝之王而庄严之,周匝条间,垂宝璎珞…”

纷然之中,只有掌心一处暖意犹存。微微挣动,却被拢得更加紧实。她奋力撑着眼睑,想瞧清身边的人,那人却只一径不语,唯余微微颤抖的手指,似在低诉无措的心绪。

“微风徐动,吹诸宝树,演出无量妙法音声,其声流布……”

她翕动唇瓣,想要对他说一句话。只一句就好,只一句便罢。却终究只发出一声哀叹,便软软撇下脸去。

 

 

璎珞直挺挺从床上弹坐起来。

屋内无人,日光从素色窗纸间透染进来,将牙板方桌上的磨痕照得纤毫毕现。

她呆呆看着桌面,好半晌才木然起身,在床边蹬了好几下脚,才勉强够着绣鞋。来到桌前,扯过青花茶壶倒了杯茶,看也不看泛着褐黄的茶色,一股脑全灌下嘴去。苦涩的叶梗味道掺着陈年茉莉花香,猛地揪起一腔乱絮。璎珞只觉心下空空荡荡,脑袋里左回右往的皆只有一桩事:

我还有一句要紧话……没来得及告诉他呢。

正在此时,屋外传来一声孩童轻笑。璎珞愣了愣,放下茶杯,推开了房门。

一时间,天光乍现,将院角空枝、地上积雪并着眼前的稚儿,尽皆包裹上一层水霜。

“……二姐?你怎么出来了?烧不是还没退么?”

璎珞惶然望着院子中央冻得双颊发红的小儿,好一会才颤声唤道:

“……你………………是…吉庆?”

“是我呀,二姐你这是怎么了?你赶紧回去躺着吧!”

“你……你这是在……?”

“我正要去找德馨,我俩约好一起去看石头过生日的。”

“……石头…过生日?”

“对呀,今天初十嘛。二姐你真是烧糊涂了,还是赶紧——”

还没等吉庆说完,璎珞忽然钳住了他的肩膀。

“你说——今天初十?”

“是、是呀……二姐你干嘛忽然这么凶……我、我害怕……”

“……姐姐呢?”

“啊?你说大姐?大姐还在宫里呀?你又想她啦?嗨,你就别着急了,再有半年她就能回家啦!”

“姐姐……还在宫里?”

“对呀,娘这两天还为这事发愁呢,说这么大的姑娘了还没定下婆家。大姐之前那个说是许了婚的,怎么那么不靠谱……哎呦二姐!疼!”

璎珞恍若未闻,分毫没放松掐着吉庆的双手。在小儿的哀嚎声中猛然睁大了双眸。

姐姐还在宫里!今年出宫!而今日正是正月初十!

吉庆还待再叫,却忽被璎珞推到一旁。他赶忙揉搓起两边肩膀,正想抱怨,却见自家二姐披头散发地跳过门槛,一阵风似地便冲出影壁门去。

“哎、哎?二姐?二姐?!你干嘛去呀?你、你快回来呀!你还发着烧呢!哎呦老天爷,娘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打死我!二姐你回来呀!”

 

 

弘历一行人沿西皇城根往南折,顺着內宫监胡同朝景山直插过来。一边催马向前,皇帝一边朝身后笑着道:

“你看,你们这么大惊小怪,其实不也没什么事么?”

自他身后跟上一匹黑马,上坐一名蓄须男子。听得皇上揶揄,他微微一笑,琢磨了下措辞,恭谨回道:

“四少爷,这下人们也是未雨绸缪,以防万一呀。”

“皇城脚下,难道还有宵小之徒?出来前李玉还嚷嚷着非要带上傅恒。还好他今日家中有事,不然还不定如何折腾。还有,福彭,我…都说过多少回了,你就不能改一改这个不知所谓的称呼么?”

“这称呼原本也是权宜之法嘛。不然您说,我叫您什么合适?”

“……罢了罢了,当…我没说。”

平郡王朝后看了看养心殿总管太监并一众便装侍卫,又偷眼向前面的皇帝瞧了一眼。只在心下失笑想,您嘴里说要微服私访,却穿着这件四开裾的袍子,身后更跟了这许多人,还怕旁人不给您让道?也恰好还在正月之中,偶尔随性,尚可说是与民同乐,言官也不会妄逞口舌。

“不过四少爷,还不到申时您就自己跑出来,这……家宴可都还没散场哪。”

弘历闻言颇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一脸不以为然:

“不是让他们自己点了戏么?怎么,看着台上的还不够,非要……我在旁陪着不成?”

福彭被他生硬转换自己称呼的语顿逗笑,赶忙掩饰地附和道:

“四少爷说的是。等戏散了,那些爷自己也就回去了。”

正说话间,忽听不远处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福彭连忙赶马上前,将弘历挡在身后,却听皇帝不悦道:

“你干嘛?快闪开。这是出了什么事了?”

福彭正欲劝阻,忽听门扉一响,砰的一声,竟是有什么物事被从里面扔了出来。

璎珞就地打了个滚,爬起来又要往门里冲。那正要关门的年幼小童见状赶忙推着她的脑袋就往外扭。

“哎呀你这丫头,赵爷爷都说了不行,你怎么就是听不懂话呢?”

“求求你!求求你让我去见赵爷爷!我要请他带我去见姐姐呀!”

“赵爷爷不都说过了吗?你要见姐姐就等下月初二。神武门西筒子河南,到时候栅栏门开,你们就能见着啦。”

“下个月就来不及了!过了今天就、就再也来不及了!”

似是被这句话激起了勇气,璎珞一把别过小童的手,复又要向门里扎去。那男孩唬了一跳,一个用力,就将她推下了台阶。

“你别胡闹了!再这么大吵大嚷,小心赵爷爷叫护军把你抓去。到时候别说姐姐,你连自己都保不住了!”

弘历远远冷眼看着,向福彭低声问道:

“怎么回事?”

“……这,我看着也不甚分明……”

“皇……四爷,听上去似乎是宫女家眷有什么急事,想要即刻探视。”

圆脸男人在后头的矮脚马上探了探身,压着嗓子插了句嘴。

“宫女家眷?”

“是。回……四爷的话,按规矩,宫女每月初二可在宫墙门口隔着栅栏与家人见面。只是要先由主子应允,还要等待排序。若是等不及,有些人就寻德高望重、在宫监胡同有自己住所的年老内监,认作义父,请其暗中将家人接来,自己则借探视内监之机,与家人相聚…”

“钻头觅缝,小人行径。”

说完这句话,弘历再无兴致看下去。一挥马鞭,便欲打马走过。却不料那边厢璎珞又被推出门外,咕噜噜正朝着皇帝的坐骑滚了过来。

弘历皱眉,勒住缰绳,自马上垂目睥睨看去。却见底下趴伏着的小儿一头及腰乱发,只用辫绳粗粗绾过,随意垂在脑后。身上穿一件半旧的玉髓绿棉袍,下面嫩菱红的裤子洒着脚。只是这喜庆颜色早已被泥土灰雪磨搓得模糊不清,只衬出那人脸上一对鸦色瞳眸。那眸子黑沉沉如玄漆瑿玉,磬磬然似乌夜灯火。如一尾涡旋将弘历直卷进去,片刻间竟难以移开目光。

璎珞此时方才抬起头来,正欲转身再驱门口,却见一匹高头大马陡然现于身前。此马颈项颀细,四肢修长,两侧马镫各嵌着一足如意纹皂靴,燕颔蓝蟠螭暗纹絮棉缎袍分成四裾,搭落在马鞍周遭。再往上看却是一件玫瑰紫对襟马褂,上绣着江崖海水。璎珞正兀自思忖这人竟是个皇族宗室,待目光上移看到那人面目,却似平地生雷,登时便愣住了。

弘历戴着暖帽,顶上红幔垂下,压在黑貂帽檐上。将他一张脸衬得英睿俊逸,嶷然拔萃。璎珞并未见过如此年轻的皇帝,一时间竟不知是真是幻,只跪坐在地下,一径朝他直望过去。

一旁门里的小童见那疯丫头没了动静,就要趁机掩上门扉。璎珞听得声响,猛地回过神来,待要转身再扑上去,忽又转了转眼珠,急急膝行两步,正跪到汗血马前,重重磕头道:

“求——求您救我姐姐!”

弘历为她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顿了一下,却只是漠然拨转马头,往前便走。福彭眼带怜悯地瞥了璎珞一眼,也只好无奈跟上,口中唤道:

“四少爷,您慢点…”

“少——爷!少爷!求少爷救我姐姐!灵柏托梦,说我姐姐今日有难!只有少爷能救她性命!”

此言一出,弘历当即调转马头,重又回到璎珞身前。

“你说什么?”

“昨夜……昨夜我梦到一株柏树,上有九龙盘踞。龙头启口谕道:天明汝姊恐有性命之虞,幸有贵人可以相助。我姐姐…现在在宫中绣坊侍奉,她、她叫阿满!魏氏阿满!求少爷…求少爷救救她!”

李玉从后面跟上来,绕到弘历马旁。他看了看将脸低低压在地下的小儿,细声向皇帝问道:

“…四爷,您看这……”

弘历眯起双眼,沉吟片刻,却又不发一言地催马向前,眼看马蹄便要踩到璎珞头上。那脏兮兮的小丫头却恰于此时仰起头来,紧绷着皴皮小嘴,毫不畏缩地直直瞪视着他。弘历心中一晃,扯动缰绳,骏马斜斜擦过璎珞身畔,朝前行去。

璎珞却犹不放弃,只转过身子,仍跪在地上,朝男人远去的背影嘶声喊道:

“少爷——!”

话音未落,忽听一声马啸,却是弘历猛然旋身而返,纵马朝小丫头直冲过来。便在门内小童的惊呼声中,璎珞只见马上男人侧身下来,抄手揽过自己腋下,随即便如鸡崽般被拉提起来,面对面扔到弘历身前。

“回宫。”

短短二字过后,皇帝便一骑绝尘,朝南面直冲而去。福彭与李玉对视一眼,便也随即追了上去。两人心中俱是惊疑不定,也不知是为那胆大包天的小儿,还是为了圣心难测的帝王。

弘历将璎珞甩上马背,却并不伸手搀扶。他自觉对这污浊小儿只是嫌恶,却仍是从腰间荷包里扯出拭手的帕子,重重糊到璎珞面上。

璎珞双手抓在弘历腰畔,勉力只捏衣衫,不去碰触龙体。她倒也颇有自知之明,晓得现下的自己在皇帝目中恐怕还不及一介蝼蚁。待得被按绫帕,便赶忙抓起擦了把脸,随后又将帕子塞进袖管,抬头朝弘历讨好一笑道:

“谢谢少爷!等我把帕子洗干净了再还给您。”

不出意料,皇帝既不看她,连句回话都懒得给,只从鼻孔里冷冷“哼”了一声。璎珞低头,暗暗翻了个白眼,心道这人嫌东嫌西的骄矜毛病还真是一以贯之,数十年间都不曾变过。

她并非初次骑马,但现下这具皮囊却并无策马经验。时近酉时,暗黝黝的天色自身后急撵上来,璎珞勉强用皇帝斗篷的裘毛抵挡住后身的冰凉,一时担忧璎宁的处境,一时又觉得如此窝在男人身前,反倒是醒来后最最放松的一刻。正胡思乱想间,眼前却已现出神武门的朱红城墙来。

“你说灵柏入梦,那亦该知晓你姐姐在何处蒙难吧。”

璎珞闻言,抬头看向弘历。却见他一脸不耐,只用怀疑的目光审视自己。璎珞心下腹诽,倘若答说不知道,这人定要将自己从马上周将下去;却又在面上挂出乖顺笑容,点头回道:

“知道的。龙首说是在花园里。”

“……御花园?”

弘历马不停蹄,自神武门直接冲过顺贞门,绕过琉璃影壁便进了御花园。园内昏暗一片,只有树影斑驳,从中掩着各处殿宇。弘历策马缓步前行,福彭、李玉并一众侍卫也从后面跟了上来。皇帝直视前方,口中冷然言道:

“若是寻不到你姐姐,你可要知晓——”

“往东走。往堆秀山走。”

弘历闻言,眉头皱得愈紧。连身后的福彭也已觉出不妥来。这宫外小儿看上去不过市井之徒,怎会对宫中布局如此熟稔。然而璎珞早已管不了那么许多,只是勉力别过头去,朝那一丛寿山石间极目找寻。及至到了叠石山脚前,更是直接滚下马去,手脚并用便朝嶝道爬了过去。

皇帝阴沉着一张脸,也即翻身下马。福彭、李玉赶忙随侍身侧,正要往石阶上走,忽听一声女儿怒吼:

“放开我姐姐!”

弘历闻声,箭步趋上。近臣侍卫尚不及阻拦,皇帝便已跃到嶝道拐角处的平台上了。众人密密麻麻堵在山道上,只有前面的福彭和李玉瞧得真切,凹凸叠石之间正嵌着一对男女,男人着一身御前侍卫制服,两手还扯着女子的宫装,背上却攀着一人,正是那骨头比顽石还硬的魏家小儿。

璎珞陡见璎宁受难,登时便红了眼眶。也不管三七二十一,直扑上去便骑在那恶徒身上。她两手空空,只能用尽全力又捶又咬,但恨没长了三头六臂,也好将这贼人咬出几个血窟窿来。

那男人正欲行事,背上却忽然一阵刺痛。便头也不回地反手将璎珞丢了出去,弘历来不及去接,只见璎珞小小身子砰的一声撞在山石棱角之上,软软滑蹭下来。却在瞬息之间便又奋力爬起,复又冲着那男人扑将过去。皇帝终是伸出手臂,揪住璎珞后领,一面将她提起,一面冲着那背对自己的男人抬脚踹去。

“放肆!”

只听哎呦一声,那大胆狂徒便被踹得自女子身上歪了下来,几个翻身便滚到拐角下面去了。众侍卫一拥而上,数息后却又呼啦啦尽皆退开,围成圆环,将那人圈在当中。

弘历拎着璎珞,侧脸瞥了眼衣着不整的宫女,看那样子似已昏迷过去了。他这才将手脚乱摆的小儿放到地上,由着她连滚带爬冲到自家姐姐身边,自己却一正袍冠,自阶上俯视道:

“是什么人?怎么还不押起来?”

福彭正好挑起那人冠帽,看了一眼。这一看却是骇然而惊,顿了半晌才快步拾阶来到皇帝身侧,低声奏道:

“皇上,奴才看…好像是……”

“是什么人?”

“像是…………和亲王……”

“——什…?!”

听闻此言,弘历再难维持从容神色。他快步来到山脚,侍卫们默然分开道路,将他让到尚在呻吟的男人身前。皇帝抬手便掀开了他的帽子,昏然月光下,弘昼的容长脸一览无余。

皇帝一时失语,只怒目瞪视着不争气的弟弟。弘昼却是悠悠睁开双目,眼神浑浊无光。看到弘历面容,呆愣了好一会方才木然扯开嘴角,用手抓住皇帝袍裾,笑着叫道:

“皇……”

“混账!”

一把挥开弘昼的手,弘历抬腿又是一脚。福彭连忙在旁劝道:

“皇上,奴才看和亲王神色似有些不对,还是召太医过来看看吧。”

“……让御药房的御医过来。务必选个嘴稳的。”

“嗻。”

弘历不愿再去看弘昼,便复登上石阶,唤过李玉,对他道:

“你……”

一面说,他一面回头看了看正用自己帕子给宫女擦拭额角血迹的小儿,难掩嫌弃地下旨道:

“着人找个嬷嬷,先把那丫头送出去。至于那绣坊宫女,还要敬事房讯问过后方能定夺。”

李玉领旨而去,弘历方迈步走近石台。璎珞听到声响,一脸警惕地看向来人,却见皇帝站在三尺开外,手上拿着刚刚解下的斗篷。

璎珞默然接过男人抛来的皮氅,细细盖在璎宁身上,嘴里低声说道:

“谢谢……少爷。”

“你马上出宫,此事决不可向他人提起。至于你姐姐——”

“姐姐和我一起走!”

“不行。”

皇帝截住璎珞反驳的话头,沉声续道,

“你姐姐供职宫中,乃是绣坊宫女。若是突然失踪,无据可查,一生便都要隐姓埋名,不能复入家门。”

“……可…犯事的人……是……”

弘历闭了闭眼,掩住眸中倦色,换上些微笑意,嘲讽道:

“你倒是长着双好狗耳。不错,那人确是家弟。不过这等丑事也并不值当要杀人灭口替他遮掩。你姐姐若是被他用强,宫内有司核准过后,自会放她出宫。届时亦可将其出宫时日提前,你却不用担心了。”

“…………你保证?”

弘历嗤笑,索性在叠石上坐了下来。他瞧着对面的小儿,悠悠反问道:

“哦?你不信?那你想要什么保证?”

璎珞咬紧唇,想了好一会,终于站起身来,拍了拍土。她一步步走近男人,在他面前伸出右手小指。

“拉弓放箭。骗人的猪狗不如!”

弘历几时见过这般粗鄙不经的盟约仪式,只是他心中尚且惦记着弘昼的事,眼前宫女并及她那幼妹在皇帝看来实在微不足道。璎珞见他一脸不悦,便又将自己手指向前伸了伸。皇帝终于勉勉强强抬起手来,将小指勾上女孩脏兮兮的手,微微拉扯了几下。

璎珞朝他点点头,三步并作两步跳下嶝道。李玉早已叫来了嬷嬷,正在一旁候着。璎珞跟在嬷嬷身后,往外走了几步。却又回头看向堆秀山上,正巧弘历也正朝下看将过来。小儿便扑通一声跪下来,朗声朝男人道:

“谢谢少爷!”

说着便是一个大礼叩拜下来。

不等弘历开口,璎珞却又抬头说道:

“我有一句话要对少爷说。”

“……讲。”

然而皇帝金口开处,却是半晌寂静无声。满园目光尽皆集于璎珞一身,却见她直直望向弘历,目光慢慢散开,归于茫然,眉头也皱了起来。

“……我………………我好像……给忘了……”

“——你!”

无视弘历一脸怒意,璎珞自顾自站直身形,只朝山上挥了挥手,便跟着嬷嬷从影壁墙后绕出城去了。

李玉诚惶诚恐地爬上石阶,但见弘历愤然扯回目光。他连忙凑上前去小声奏道:

“皇上,御医已给和亲王看过了…”

“弘昼现在何处?”

“在璃藻堂。”

“御医怎么说?”

“这……”

李玉尚未回话,福彭却正疾步赶来。对皇帝行过礼后,平郡王谨慎奏道:

“皇上,御医在和亲王身上沾染的酒渍里发现了石英和硫磺。”

“……什么?”

“御医说,和亲王嘴角和内衬衣领上都沾着酒渍。里面都掺了…”

“是什么东西?”

“现下还不好妄下定论。只是御医猜测……石英和硫磺…………皆是调配寒食散之物……”

弘历猛地站起身形,两颊下陷,嘴角绷紧。他不发一言,只是瞪大眼睛,望向怪奇嶙峋的寿山石深处。福彭、李玉侍立在后,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一时间堆秀山上似只闻得到皇帝一人鼻间压抑的呼吸。

过了好半晌,弘历才缓缓松开攥紧的双拳。他示意福彭上前,缓声说道:

“去年弘皙、弘昌、弘普削爵,弘升圈禁之后,宗室皇亲可还有人妄议朝政啊?”

平郡王闻言一凛,赶忙恭谨答道:

“皇上圣明。去岁以来,宗室之中并无人再私度政事。”

“可是依朕看,有些人是要逼朕连自己的弟弟也一并处置了。”

顿了顿,皇帝却又转了话锋,

“御医说,弘昼是喝了掺入寒食散的酒?”

“这……御医也还未曾断言……”

“御宴之上,竟有人给亲王端上掺了药的酒。且还神不知鬼不觉,差点便令亲王身败名裂。这紫禁城里还真是卧虎藏龙啊。”

福彭、李玉闻言,齐齐下跪请罪。皇帝却不怒反笑道:

“服用寒食散便需行散,要在疾步行走,一刻不停。既如此,就让他跟着夜间禁卫一同传筹。五筹十二汛,传满五周,方可回府。回去以后也不用进宫谢恩了,就在家里谢客养病吧。”

看了看跪在下首的平郡王,皇帝低声续道,

“福彭,给朕查。不止药酒这一桩,弘昼如何在宫门下钱粮后入得御花园,沿途诸门锁钥系何人所开,一桩桩一件件,都给朕查个清楚。朕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胆大至此,连堂堂亲王都敢加害。”

“谨遵圣旨。”

待福彭退下,弘历又吩咐李玉道:

“你去给朕查那绣坊宫女的家世。务必精微仔细,不可遗漏毫厘。”

“奴才领旨。只是皇上,魏氏宫女之事已有敬事房核实,却又为何还要……”

“朕是要你去查她家那小儿。”

“那脏兮兮的小丫头?”

皇帝哼笑一声,冷彻瞳眸里看不出半点情绪:

“不错,正是那小丫头。她今日甫一见朕,便猜到了朕的身份。”

“……啊?!”

“蠢材,你还没看出来?她提及灵柏,假托梦中神谕,皆是因为她从一开始就知道朕是皇帝,要借朕的手来救自己姐姐。”

“这……皇上,这不能够吧……这么个黄口小儿,如何觐见过龙颜呀?”

“……朕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但她言行举止,既对宫中格局了如指掌,对朕的身份亦似早有觉察。若说是内府家奴亲眷,自幼闻听长辈之言,或许也并非毫无可能……”

皇帝想了想,似是自言自语地道,

“朕记得内务府中多有与鄂尔泰相交甚密者……呵,但盼他们行事缜密,莫要被朕抓住了把柄。”

 

 

月上中梢,內宫监胡同里却仍是一团吵嚷之声。人影纷繁之间,一褐衣小童嘴角带伤,抱着摞册子一溜烟跑进院落里侧。身后传来几声唏嘘轻叹。

“唉,要说这全长生也是可怜,怎么就这么寸,让他撞上了圣驾呢?”

“他个小屁孩子,能懂什么?这下可好,本来赵爷爷伺候得挺好,都和乾清宫里的干儿子赵庆公公说好了,下个月就收他作徒弟。这回可全都打了水漂。你说这小子以后还能到哪儿去呢?”

“嗨,谁知道?听说内务府今年还没选技勇,到时候让他去撞撞运气吧。”

“哎呦,你可别出这馊主意了。那技勇是人干的事儿吗?四肢全活儿的男人都不见得扛得住,更别提咱们这些个……唉。”

“那你说怎么办?他也识不得几个字,连登记账簿之类的活计也做不了啊……”

“话是这么说…哎,那他抱着会计司的册子干什么?”

“哦,这不是今年要放一批宫女出宫了么,明年又是大小选一块办。要核准的册子太多,就给了他几本。倒也不需他识字,只要认得大概姓氏,在下面画上横竖道就是了。”

“数笔画查家人啊?”

“对呀。内府三旗家里有女孩儿的都要核对,有明年满十三、该参加小选的就得标出来嘛。”

避开众人或怜悯或奚落的目光,小童窝到厢房角落,小心翼翼地打开册子,抓过桌上的毛笔,一边揉搓泛红的眼睛,一边一页页按图索骥,将对册中的姓氏一一核对过去。忽然,他手中的笔停了下来,好半晌才方又抬起。却是携着一道戾气,在册面的“副内管领魏清泰”字样底下狠狠地划了一笔浓黑横道上去。胡同里更声响起,这乾隆五年的正月初十便也就这般过去了。

 

 

 

---------------Sollemnitas Omnium Sanctorum---------------

 

・又无量寿佛其道场树,高四百万里及后四句

语出《佛说无量寿经》,全二卷,曹魏康僧铠译。

内容讲通过修行可登极乐佛国,简单说属于临终诵经之一。

 

・魏姐一家

剧里魏爹上来就自称“草民”简直orz

他家从来也不是神马草根阶层啊|||史载璎珞生母是雍正年册立皇后并封妃时的宣册宝文女官好吗?!

……无奈何文里只好把亲妈变后妈了,真是作孽。

本文中魏姐家庭构成如下。

魏清泰…乾隆五年时还是副内管领,六品官。第二年会补到正职,升为五品。

杨佳氏…魏爹继室。生育两子。

魏璎宁…姐姐确认存活,第二年平安嫁人了。

魏璎珞…背负两项巨型debuff闪亮登场!(魏姐:你把我整的狗一样还闪亮???)

魏吉庆…弟弟之一,后任内务府总管,都统。

魏德馨…另一个弟弟,后任佐领。(两个弟弟的名字都有史料记载。我是坚决的能不自己起名字绝不自己起主义者!)

另外说,魏姐祖父就作过内务府大臣,虽然上任一个月不到就谢世了,但她这家世其实杠杠的好伐?|||

魏姐娘家基本没啥可预期的出场戏份,在这里介绍一下就是了。

 

・正月初十“石不动”

属于正月民俗。俗称石头过生日。主要还是祈求一年能有个好收成。初九晚上把石头冻在瓦罐上,初十当天由青年男女轮流抬着瓦罐奔走。如果石头不落地,今年就会是个丰年。

文里提起是为了庆祝魏姐新生。(……)

 

・皇上“微服私访”路线图

请看谷歌地图。


红圈处是内宫监胡同,现在的恭俭胡同。这地方北起地安门西大街,南至景山后。自明朝开始就是内廷衙门之一。到了清代废除二十四衙门,就让一批年纪太大、已无法劳动的太监住了进来。

西皇城根指地安门西大街,当时是皇城北沿。换言之从北海北门到正阳门那一片当年都属于皇家宫苑,普通人得绕着走。

皇上身上穿的四开裾行服,普通人只有前后两开,所以起码是个皇亲宗室。而且文里虽没直写,他那顶暖帽红缨结顶,只有皇上一个人能戴,傻子才不知道他是谁呢…而且你说你跟自家墙根外面溜达还说这是微服私访这根本是逗你玩儿吧?

 

・平郡王福彭

剧里这位爷其实出来过,在牙仔大闹三清茶茶会那集里。是个一字胡大叔orz

但是这人其实非常惊才绝艳的呀!乃是八大铁帽子王后裔,也是曹大大的表兄,有说法称他更是北静王的人物原型结果你就拿一胡子大叔糊弄我……(摔桌)

福彭总共就活了四十岁,华彩时刻都集中在上半生。他幼年就聪慧可人,深得圣祖康熙喜爱。康师傅晚年宫里就养育过三名皇室幼子,包括皇上、牙仔,再来就是福彭。要知道福彭只是远支皇亲,远没有皇子尊贵,从中可见康师傅对他的偏爱。到了世宗老四一朝,福彭即成为皇上同学,入宫伴读。两人同窗六年,是最好的同学和朋友。皇上那本《乐善堂文钞》还特地找了他去作序。福彭在老四时期已有官职,年仅二十五岁便已是军机大臣。清军与准噶尔蒙古作战失败时,雍正特点福彭为定边大将军,使其驰往边关。

结果皇上继位以后平郡王被召回京城,就基本没再担任过实权了。

为了彻底把皇亲宗室势力从外朝事务中剔除出去,皇上毫不犹豫地把好基友给牺牲掉了。

福彭后来除了担任过几个荣誉职衔,基本就是米虫生活。文中他会和牙仔走得很近,属于同病相怜的“好病友”。只是福彭比较温和,不像牙仔那么天马行空……

关于福彭管皇上叫“四少爷”,当然首先是我想玩梗()。细算起来皇上是福彭的祖父辈(努尔哈赤六世孙vs八世孙),但是福彭实际比皇上大三岁左右。又要扮随从又不能太生分最后平郡王就想了这么个名词,其实也有主动退一步,向皇帝表忠心的意思。

 

・宫女面会家人诸事

一般来说每月初二会打开后宫西门,放低栅栏,让宫女们隔着栅栏与家人见面。但是首先需要得到各自主子的许可,还要按顺序排队。所以不一定每月都能轮上。有些人比较着急,就要结托太监,认个干爹,请干爹把家人接到内宫监胡同的住所。而宫女借口探望干爹,就能在内宫监胡同和家人见面了。

但是魏姐忽然就跑到老太监家说要见姐姐这个根本不可能走通。首先见面需要宫女自己张罗,从宫外是很难操作的。

 

・服饰颜色

因为是正月,所以俩人都穿得比较喜庆。

皇上这件玫瑰紫马褂……我本来没想着要给他搞这么骚包的呀!但是乾隆年间最流行的真的是这颜色的褂子orz好吧想一想这货确实挺喜欢大红大绿的|||


魏姐这一身其实是当时小孩子通常配色,那时候不流行神马高级灰,小孩子家家的穿得越艳越好。


 

・灵柏梗

灵柏实际位于天坛皇穹宇西北垣外,叫做“九龙柏”。

按传说实际情况似乎是,皇上有次祭天之后在皇穹宇围墙下休息,忽然看见九条蛇……这尼玛真没被吓死么|||反正后来让人找蛇就找到了柏树。但这和给他遮凉有神马关系呀?!难道是心理上的凉爽?(震你一下~)

 

・御花园布局

案发现场,如蓝框所示。


顺贞门在神武门内侧,进此门绕过影壁就是御花园。皇上夹着璎珞从西边绕到花园里的。

堆秀山在御花园东北,图上红色三角标出的位置。实物图片见下。


简单说就是个寿山石堆的假山,上面有亭子。现在去故宫也不让爬= =

璃藻堂在堆秀山右侧,是皇上的书斋之一。

 

・寒食散

史上著名迷幻剂。出自初唐《备急千金翼方》卷十五。

主要成分包括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石硫磺、赤石脂。所以又叫五石散。

其实是个药方,但是各种并发症太魔幻,以至于已经没啥人记得这玩意可以用来治病了。

小说中常见的功效一是兴奋,二是催情……

说白了吃了必须要用某种方法发散。所以皇上就罚牙仔围着紫禁城跑圈去了。

 

・弘昼参加传筹路线

懒得在图上标了,大致说一下吧。

首先皇上让福彭去查牙仔大晚上怎么偷跑到御花园里去的,这个逻辑就很明晰。清宫宫禁很严格,护军们到傍晚就要将各门钥匙交给内监,由内监上锁。侍卫们晚上只能在值房等换岗。值房位置似乎在月华门?这个记不太清了,总之是不可能进入后宫范围的。开锁时也要以内监动作为准,侍卫此时只能听令于内监,不可擅动。

紫禁城内宿卫众多,剧中恐怕是把御前侍卫和护军给合并了,就造成宫里哪儿哪儿都能看见御前侍卫来回巡逻。实际上各有司掌,到晚上皇上下班了御前侍卫也要下班。人家不管你晚上安全,夜里皇上的安全是由内务府技勇太监负责的。所谓技勇,就类似于俗称的“大内高手”,每年内府从太监中选出身体素质较好者接受训练,担任后宫区域的安全工作。所以大晚上傅恒、海兰察他们带队巡逻这事基本不太可能发生……(废话呀好容易爬到御前侍卫这个荣誉职衔了就等给正式差事还得加夜班谁干呀?!)

夜晚传筹是夜间护军传递筹棒,督促各汛,也就是各个哨卡值班情况,互报平安的禁卫措施,类似接力。紫禁城内五筹递传,从乾清宫东景运门出发,自西向北再朝东南,最后转回乾清门前,算作一周。传筹一周共十二汛。这些哨卡也全都分布在城内周边,不可能进入内宫宫道。

说起来皇上也算仁慈,起码没让牙仔去跑外围。外围一圈八筹呢……

 

・削爵圈禁宗亲事

时在乾隆四年(1739)十月。

皇上即位初期就把皇室宗亲排除到军机处外,确立了亲王宗室不入军机处的制度。那以前那些个宗室肯定就有落差呀。本来这些人对皇上印象很好,觉得他比老四仁慈得多,还给他“阿其那”、“塞思黑”的叔叔们平反,给他们的子孙置产等等等等。结果皇上突然就不让他们干政了大家觉得这小子简直太不地道了!而且北京大爷局气嘛,你不让我干活那我唠叨两句发发牢骚总可以吧?但是皇上表示:朕不高兴,扯闲篇儿也不行,扯闲篇儿也犯法= =+

于是就宣布庄亲王允禄与理亲王弘晳等人结党,虽然宽免了庄亲王,但把理亲王弘晳、贝勒弘昌、贝子弘普削爵,弘升永远圈禁。弘皎从宽留王号,停俸。

这下大家都消停了orz

 

・彻查内府

在乾清宫御宴上给亲王上药酒,下钱粮后让弘昼畅通无阻来到御花园。同时本应身在内务府宿房的阿满也在御花园。这些事没有内务府相关内监的协调根本不可能办到。单说弘昼这条线,假设侍卫值房在月华门,那他走最短距离直线到御花园起码要过三道门,这些门入夜都要上锁,他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全翻过去。

BTW,本来想着让皇上踢牙仔一脚再甩个耳光的,后来想想还要打很多次循序渐进吧,就改成两脚了。(牙仔:………………【默默比中指】)

 

・会计司与选秀

会计司是内府七司之一,掌内廷女官、宦官选用给养事宜。所以小选就要走这个衙门口。

顺便一说,敬事房管理宫女宦官,但是不管给皇上抬妃子过去也不管蹲墙角跟皇上说时间到了您得完事这种反人类事务。宫人犯事时,此司负责讯问,但实际刑罚定罪要交给慎刑司处理。

 

 

---------------treat or trick!---------------

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我估计大家早就知道没有肉,但是估计没人想到连甜都没有了……

没有CP戏份呀哈哈哈哈哈哈!()

对不起我只是想皮一下而已Orz

这篇文主线大约会比较迁就历史,主要我自己懒得想时间线了。

文里会洗一个人,会活一个人。

牙仔和明玉嘛2333333

其他人……尽量让大家都能体面些吧。(趴)

自家这个皇上可能会更狠一点,就……大概会更招人恨|||

不过“渣”的比例可能会减少,另外没有被爬床设定orz啥玩意太尼玛憋屈了个堂堂大清皇上还要被爬床滚到宁古塔呆着去吧你!()

因为没有姐姐线所以也没有绣坊线更没有傅恒线。

傅恒同学我对不起你!

想试试写个比较独立的傅恒,虽然不知道写得写不出来……

另外第一章里皇上29岁魏姐13岁……苍了天了这年龄差|||硬凹年份是为了让皇上在二十岁最后一年遇上这块臭石头==+

 

所以……这文基本就是这个尿性了。

的确是连载但是……

真的不用勉强呀orz

作者是个坑品奇差无比令人发指的家伙,我自己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坑了。如果能完成那将会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完整的长篇所以这个风险度你懂?

我也就佛系一更乃们也就佛系一看就完了hhhhhhh同人写来就是图个开心别太执着呀~

另外更新频率最快周更,最慢月更。毕竟我还有学业神马的,也不想为了追求速度放弃质量。主要写东西得先自己开心,要是写出来的玩意自己不满意那我就不高兴了,不高兴就不想更了然后就恶性循环,所以还是慢慢磨吧。下个月有学会发表,顶多更两次或者一次,不过字数肯定要一两万了,有兴趣的盆友慢慢等就是XDDDDD

还有,文末添附的资料性文字不一定保证完全正确,大家各取所需即可。

那么,在此预祝各位万圣节快乐!给糖吃呀给糖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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